司空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开始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 段岭说:“现在不会了,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,煎服就好。”
  “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。”李渐鸿笑了起来,侧过身,把段岭搂在怀里,贴着他的鼻梁,说,“来日你想做什么?想行医?”
  段岭说:“我不知道,郎俊侠说……”
 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,要认真读书,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,不能让你爹失望,但李渐鸿说:“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,来日你想做什么,就去做什么。”
 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,曾经的名堂中,上到夫子,下到仆役,都认为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习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人生在世,是要力争上游的。
 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,看着他的双眼,说:“我儿想行医,想习武,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,只要你高兴就成。”
  段岭笑了起来,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。
 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,“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,料想还是爱玩,是不是不乐意读书?”
  “谈不上乐意不乐意。”段岭想了会儿,答道,“书要读,却更喜欢种花。”
  李渐鸿点点头,说:“以后当个花匠,也是好的。”
  段岭说:“夫子说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
  “读书是好。”李渐鸿叹了口气,说,“但若你真的不喜欢,爹也不会勉强你,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。”
  “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。”段岭笑着闭上双眼,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,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。
  李渐鸿笑了笑,抱着段岭,闭上眼睛,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。
 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,再睁眼时已是早上,李渐鸿赤着上身,在院内练武,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,卷起满地桃花,再一瞬间挥洒出去。
 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,见李渐鸿收棍,改而打一套掌法,错切,并推,翻掌,覆手,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。
  段岭看了一会儿,李渐鸿便收掌,问:“想学么?”
  段岭点点头,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,段岭说:“可我没练过扎马步,下盘不行。”
  李渐鸿答道:“不管那些,只要你开心就成。”
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 段岭模仿李渐鸿,将掌法打了一轮,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,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,便说:“成了,先学一点,你有兴致,回头再练,这叫‘深入浅出’。”
  段岭哈哈笑,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,正打得有点累,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。吃过早饭,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“去读书”,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。
  “爹,我想去种花。”段岭说。
 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,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,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,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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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,一路忧虑重重,回到家后,李渐鸿想了想,说:“想救他吗?”
  段岭问:“怎么救?爹,你能救他吗?”
  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,头也不抬地道:“不是我救他,是你救他。”
  段岭:“可是我怎么救呢?”
  “对啊。”李渐鸿洗过脸,走到廊下擦手,说,“怎么救呢?可得好好想想。”
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 段岭说:“要是郎俊侠在就好了,三个人总比两个人……”
  李渐鸿认真道:“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郎俊侠了,你爹好歹也是南陈第一剑客,成日被我儿与一个杀手比较来比较去的,当真心酸。”
段岭:“…………”
  “那……”段岭说。
  “喏,你想办法就是了。”李渐鸿说,“看过兵法?听过说书?这就给你手下派个大侠,怎么使唤,当驴子还是当狗,自己想办法罢。”
  段岭笑了起来,李渐鸿脸一沉,说:“笑什么?大侠可不是这么轻易出动的,全天下,这高手可是只听你一个人的吩咐。回来你还得付点好处。”
  李渐鸿说着伸出手指,朝段岭搓了搓,示意事成以后还要好处,段岭一脸震惊,李渐鸿便径自走开了,又到后院里去给段岭洗衣服,段岭发了一会儿呆,明白了李渐鸿的意思,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刺激感,跑回房去取纸笔。
  “爹!”
  “嗳,我儿。”李渐鸿洗着衣服,漫不经心地答道。
  段岭跑出来,手里拿着地图,上头画出了路线,更有不少小人,象征布儿赤金府外的守卫。
  “一张行军图。”李渐鸿说,“画这么漂亮做什么?打几个三角就成了。”
  段岭点头,解释道:“得先把人带出来,再想办法在明早开城门后,把人给送出城去,这是他们家,咱们下午不是在楼上喝茶吗?”
  “唔,救出来以后藏在哪里?”李渐鸿问,“咱们家?”
  “咱们家离城门太远了。”段岭说,“而且连个地窖都没有,不好藏人,万一对方发现他们逃了,肯定要挨家挨户地搜。闲杂人等,不让出城。”
  “唔,顶聪明的。”李渐鸿随口笑道。
  段岭说:“怕就怕明早封城,所以藏在——这里!离城门近,还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!”
  “行!”李渐鸿道,“就这么说定了,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。”
  段岭追在后面:“你还没看是哪儿呢!名堂!”
  李渐鸿晾完衣服,把垃圾扔了,说:“名堂你熟悉地形,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,走。”
  段岭说:“哎?不蒙面吗?刺客不是都蒙面吗?”
  李渐鸿说:“废物才蒙面。”
  “那……”段岭自知不可去拖李渐鸿的后腿,遂将地图交给他,说,“沿着这条路……”
  “记不住。”李渐鸿把段岭随手扛在肩上,两步上墙,第三步上了房顶,越过屋顶,如履平地般潜入了黑夜。

  那队辽兵经过拐角处时,最后一名士兵后颈挨了一掌,被站在阴影里的李渐鸿倒拖回来,随手摘去背后箭囊与长弓,又摘下腰畔的陌刀,随手掂了掂,朝头顶抛上去,段岭紧张万分,伸手去接,没接住。
  李渐鸿又抛上来,还没接住。
  第三次,总算接住了。
  李渐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,示意做得好。
  段岭汗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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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渐鸿教段岭扳动手弩,试射数下,再交付他背在背后,自己又挎上长弓,说:“唔,路遇敌人先头部队,不可惊慌。”
  段岭点点头,李渐鸿又解释道:“首先隐匿好自己,再衡量敌我实力、地势、天气、人,敌在明,我在暗,有六分把握,便可冒险偷袭。”
  “可是咱们只有两个人。”段岭说。
  “齐威王问孙子。”李渐鸿说,“记得书上怎么说的不?以一敌十,有道乎?”
  “有!”段岭读过这一段,答道,“攻其不意,出其不备!”
  “第一次偷袭与第二次之间,务必快、狠、准。”李渐鸿在段岭耳畔教道,“这样敌人才会疑神疑鬼,不知对手底细。若只是一箭,对方便会猜到只有一个人。”
  “懂了。”段岭说。
  李渐鸿与段岭越过溪流,不即不离,尾随其后,元军果然起疑,就地组成阵型,不敢再贸然推进。
  “现在怎么办?”段岭又问。
  李渐鸿骑在马上,掏出怀中火石,说:“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谁说的?”
   段岭说:“好像是孟子。”
  李渐鸿埋头擦火石,说:“对了,地利要尽其所用,既然在林中布阵,自然就用烟把他们熏出来。”
   元军纷纷冲上前,要抢救己方首领,段岭刚要问:“这就走了吗?”李渐鸿却原地一转,再次从山坡后现身,这一次连珠箭法,犹如暴雨般洒去,笼罩了前来救人的元军,登时惨叫连声响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,元军再不恋战,飞速后退。
  “这叫‘诈’。”李渐鸿说,“兵不厌诈。”
  段岭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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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外面是哪一位将军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,“战火将起,朝不保夕,竟还有人记得老朽,足感盛情,便请入内一叙。”
  段岭转头看李渐鸿,想起李渐鸿带自己上路,缘因“见一位老友”,李渐鸿默契点头道:“不错,就是他,老头子脾气不好,见了面,尽量少说话,要骂他的话,先躲到爹背后再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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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爹。”
  “嗳,儿子。”李渐鸿却一如既往,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。
  段岭没说话,李渐鸿浇完水以后,便打了水,蒸上饭,在井旁杀鱼,给段岭做饭吃。
 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,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,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,感觉空明法师、郎俊侠、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,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。就像梦一样。
  李渐鸿刮着鱼鳞,还回头看段岭,问:“饿了?这就开饭,两刻钟。”
  “爹。”段岭说,“我现在该做什么?”
  李渐鸿一怔,继而笑了起来,拿着鱼进厨房里去,段岭忙追上去,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。
  “你想做什么,就做什么。”李渐鸿随口说,“那些恩怨,是爹的事,绝不是你的枷锁。”
  段岭说: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当王爷要做什么?”
  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,挡在他身前,免得油星溅到他,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,“噼里啪啦”的一阵轻响,香气扑鼻。
  “你四叔尚未有子嗣。”李渐鸿随口道,“哪怕有,来日南陈帝君之位,亦是你的,你不是王爷,你是皇帝。”
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 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,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,李渐鸿手指再一弹,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,金黄色的一面朝上,滋滋作响。
  “读书,是学着当皇帝。”李渐鸿笑着说,“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,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?”
  “治大国……”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,说,“如烹小鲜。”
  “这就是了。”李渐鸿一本正经道,“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。”
  段岭说:“可我什么也不会。”
  李渐鸿加半瓢水,扔进葱姜蒜,盖锅盖,擦手,说:“不会就学,陛下,去拿碗,开饭!”
  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,段岭被放在厅堂外,过去将碗筷摆好。
 
  “空了没事时,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,想做什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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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……”
 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,段岭背诵曾子之言,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。
  “……任重而道远。”李渐鸿淡然接口道。
  “任重而道远。”段岭跟着背诵。
 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,父亲孑然一人,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,南陈几十万兵马,万里江山,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,如何去收复?
  “爹。”段岭问道,“你认识耶律大石吗?”
  “我认得他。”李渐鸿说,“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。”
  段岭:“???”
  李渐鸿揶揄:“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,被揍的那个,总是绕道走的道理。”
  段岭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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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,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,李渐鸿却说:“不必担心,考不上,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。”
  段岭笑了起来,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。

  众学生在庭院中应考,辟雍馆内一片肃穆气氛,与名堂那吵吵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,仿佛进了这道门,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严肃起来,不敢放肆。
    庭院内花团锦簇,映着碧蓝色的天空,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,先生过来发下考卷,入学应试只考一上午,段岭起初朝庭外树上瞥了一眼,不知李渐鸿坐在哪棵树上看自己,搜寻一圈无果,便埋头开始答卷。
    过得一个时辰,段岭答了近半,搓搓手,抬头又看,见李渐鸿就在墙外,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,倚着树枝,一脚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,吃着糖葫芦。
  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   李渐鸿朝段岭出示另一串糖葫芦,示意给他也买了,让他好好考。
    段岭哭笑不得,突然想起李渐鸿应该是刚来,方才做什么去了?一个时辰里都在爬树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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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,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,瞬间眼睛一亮。
    “如何?”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。
   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。
    从他们相见那天起,李渐鸿便一身布袍,头发随意束着,也不收拾自己,如今换上王服,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便散发出一身气势,玉树临风,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。
    “穿成这样,去哪儿?”段岭问。
    “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。”李渐鸿说,“琼花院。”
    段岭面部抽搐,一脸“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”的表情,比起数年前,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。
    “就知道是这表情。”李渐鸿乐道,“去见一位老朋友,不做别的。”
    段岭一脸怀疑,说:“真的?”
    “你全程在旁盯着,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,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。”李渐鸿笑着说。
    “你自己说的。”段岭瞥李渐鸿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。
    “可不能就这么去。”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,贴在段岭脸上,让他戴好。
    段岭:“???”
    那面具从鬓间而入,挡住了大半脸庞,以牛皮制成,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,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。
    段岭戴好面具,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,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,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,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。
   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。
    “走。”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,于暮色中出了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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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。
    “有人在吹笛子?”段岭莫名其妙,爬起来,打开后窗,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。
    蔡闫坐起身,远远地看。笛声艰涩,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,吹得不忍卒闻,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。
    蔡闫:“……”
  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   “相见欢?”段岭总算听出来了,说,“是相见欢!”
    蔡闫一手扶额,哭笑不得道:“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。”
    外头那人一边吹,段岭一边替他难受,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,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,吹得更是起劲,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。
    “这谁啊。”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。
  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   段岭猜到是谁,却忍不住地好笑,实在不敢说。
    “别吹了!”隔壁房中,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,推窗怒吼道,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。
    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”蔡闫大声道。
    笛声终于完了,段岭却不关窗,蔡闫说:“睡罢睡罢,明天还得早起。”
    段岭便盖好被子,安静地蜷缩在被里,闭上眼睛,想着李渐鸿。在梦里,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,从窗外打着旋进来,落在他的枕边。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,发出轻响,窗子便自动关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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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岭放下剑,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,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,拍拍膝盖,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,抱着他。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,把白天的事说了,李渐鸿便笑了笑。
    “带长剑兮挟秦弓,首身离兮心不惩……”
    “身既死兮神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。”
    李渐鸿听完后,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,那声音非常好听,浑厚而悠远,段岭也读过这首《国殇》,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。
    李渐鸿朝着段岭,眉毛轻轻地一扬,示意“你明白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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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岭出了后院,雨水淅淅沥沥,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。
    外头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,悠扬婉转,就像鸟儿拖长了尾音,又戛然而止地一扬。
    段岭笑了起来,快步跑出去,后院里,一名武将快步进来,笑着把段岭拦腰一抱,抱进了走廊里。
    今天的李渐鸿一身铠甲,气场全开,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龙鳞一般,头上戴着顶麒麟战盔,红缨绕过下巴系着,他将那把青铜重剑随手朝地上一放,转身过来,抻直了腿,与段岭一大一小,并肩坐在走廊上。
    “哇——!”
    “嘘……”
    “这是什么?”段岭先是摸父亲的铠甲,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。
    “这是护手铠。”李渐鸿解释道,摘下来给他看,段岭又去摸他的头盔,李渐鸿说:“别摘,就这么看,好摘不好戴。”
    “这个呢?”段岭好奇道。
    “靴子啊。”李渐鸿好笑道。
    “为什么还有铁刺?”段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武将铠甲,简直要被威风凛凛的裹在铁甲里的父亲给倾倒了。
    “马刺。”李渐鸿答道,“贴身马战时,刺敌军战马用。”
    “你要去打仗了吗?”段岭问,“穿这么重的铠甲,活动得开吗?”
    李渐鸿左脚在地上一踏,整个人跃起,在院中舞了数下长戟,又转身回来,盘腿席地而坐。
李渐鸿取出一个纸包,递给段岭,说:“吃,今天不练剑了。”
    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烧肉,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,又给李渐鸿喂了些,李渐鸿说:“喝过酒了,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,等了一个半月,今天出城去,将那群蛮子给解决掉。”
    段岭有点担心,李渐鸿摸摸他的头,认真说:“爹教了你一个半月的剑法,为的就是这一天,剑法都记得么?”
    段岭点点头,说:“我和你一起打仗吗?走!”
    李渐鸿一手扶额,哭笑不得道:“陛下,你想什么呢?还没到亲征的时候!”
    段岭说:“上阵父子兵,有盔甲么?”
    李渐鸿手指点点段岭,说:“今天晚上是我要出城,不是你,子时开始,我与耶律大石分两路,前去袭营烧粮草,懂么?”
    “那我做什么?”段岭茫然道。
    李渐鸿认真道:“我出城袭营,便无人守你这边动向,万一有事……虽然有事的可能很小,但你绝不可掉以轻心,须得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。”
    “然后呢?”段岭点头道。
    李渐鸿说:“然后你就拿着忽必烈的这把剑……”
    段岭:“在哪里?”
    李渐鸿:“……”
    李渐鸿那表情不忍卒睹,手指点点段岭的佩剑,一副“拿你没办法”的表情。
    “忽必烈给了窝阔台,你爹我第一天就从窝阔台手里抢过来了。”李渐鸿说,“就它。”
    “哦。”段岭点头。
  李渐鸿又吩咐道:“谁惹你,你就掂量着,能砍得过就砍,砍不过就逃,躲起来,知道吗?”
    段岭问:“辟雍馆会出事吗?”
    李渐鸿说:“应当不会,就怕万一,不管发生任何事,都不能逞强出头,爹不能带着你去袭营,我儿,你可千万得保住小命,你要死了,爹也不活了。”
    “好……好。”段岭明白了,今天晚上李渐鸿虽有退兵把握,却并无把握元人是否会在临败前反将一军,无法守在儿子身边,于是教了他一个半月的三脚猫剑法,现学现卖,大杀四方不可能,危险来临时突然拔剑,趁敌人轻敌一瞬,逃掉性命还是可以的。
    李渐鸿又反反复复叮嘱了无数次,譬如万一北门失守了,元军攻进来怎么办,失火了怎么办,流箭来了怎么办,投石机扔进来了怎么办,城墙垮了怎么办……事无巨细,又反复与段岭确认,直到认为他真的记住了,又画出地图,为他规划逃跑线路,听得段岭几乎以为元人都杀到辟雍馆门口了,就等一声令下陪他开始演练。
    “有几成的可能会打进来?”段岭紧张地问。
    “不到一成。”李渐鸿叮嘱道,“但是哪怕有一丁点可能,也绝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    段岭:“……”
    李渐鸿: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
    “你也不活了。”
  段岭第一次听的时候很感动,翻来覆去被车轱辘了无数次,已经彻底麻木了。
    “对。”李渐鸿说,“就是这么说,击掌为誓,一定活着。”
    段岭和李渐鸿击掌,李渐鸿说:“爹打仗去了,天亮就回来,明天就接你回家。”
    段岭突然抱住了李渐鸿的脖子,李渐鸿笑了笑,说:“都十三岁了,莫要磨磨叽叽了。”
    段岭这才放开李渐鸿,李渐鸿匆匆出了后院,翻身上马,段岭忙从篱笆处爬上去,扒在篱笆上,见李渐鸿骑的是万里奔霄,马鞍后还绑着剑匣,他将长戟负于背后,朝段岭说:“快下去,当心摔了。”
    “你小心!”段岭说。
    李渐鸿便双腿夹着马腹,朝段岭倾了过来,翘起一脚,保持平衡,在段岭的额头上亲了亲,段岭也在他脸上亲了亲,紧接着李渐鸿一抖马缰,喝道:“驾!”紧接着化作一阵风,消失在后街尽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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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渐鸿来了,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,戴着顶斗笠,站在栅栏外头,沐浴着晨曦朝段岭笑。
    段岭轻手轻脚地起身,跑到栅栏前去,问:“你忙完啦?”
    李渐鸿朝他说:“怎么也不穿袍子,病了怎么办?这就走吧。”
    段岭说:“没牌子,得找祭事先签个押。”
    李渐鸿说:“我来领我儿子还得给别人签押?这是什么道理,等我进来。”
    说着李渐鸿就要翻墙,却被段岭阻止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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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蔡闫又醒了,烧也退了,身体却很虚,他想下床,听见院子里段岭与李渐鸿的对话。
    “这么跳的。”李渐鸿说,“从花盆先上篱笆,再上墙,来。”
    李渐鸿教段岭跳墙,总是轻轻松松地一跃就上去了,段岭却每次都扑在墙上。李渐鸿便笑话段岭,段岭说:“跳不上去!我又不是你!”
    段岭已到变声的时候,嗓子沙沙的,像只鸭子,李渐鸿一本正经地学着段岭说话:“我跳不上去!爹!拉我一把!”
    段岭又怒又觉得好笑,拿李渐鸿没办法,李渐鸿便托着他的肋下,让他省点力,蔡闫下床来,李渐鸿便听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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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岭练了将近一年的武,身板已渐渐长开了,被李渐鸿抱着,仿佛又回到他刚来的第一天。李渐鸿稍稍低下头,看着他的双眼,伸出两根手指,勾出他脖侧系着的红绳,拈出玉璜。
    “爹对不起你,对不起你娘。”李渐鸿说。
    段岭抬头看着李渐鸿的眼睛,他的双瞳犹如漆黑夜晚里的一抹星穹。
    “这一生,我最后悔的,就是没来找你们。”李渐鸿说。
    “都过去了……”
    “不。”
    李渐鸿摇摇头,打断了段岭的话,说:“这话不说,爹永远不得心安。那时年少气盛,总觉得小婉不知好歹,就这么走了,总有一天会回来。整整十年,却未想她已去了。”
    “她为什么要走?”段岭问。
    “因为你爷爷不答应这门亲事。”李渐鸿说,“她是一介平民,我是戍边的王爷,她一直在等,等我答应娶她,我始终没有应承,他们想我娶牧旷达的妹妹,如今的四王妃。”
    “后来呢?”段岭又问。
  “后来郎俊侠犯了错,我要以军法处置他。”李渐鸿又说,“她想为郎俊侠求情,觉得他罪不至死,那夜我俩吵了一宿,天亮时她就走了。我令郎俊侠截住她,那厮提着剑追去,告诉我她以死相挟,要她回去,除非自尽,那刚烈性子……啧啧。”
    李渐鸿无奈摇头,说:“爹的脾气也大,想她兴许回了南方,迟早要嫁人的,就此算了,这些年里头对她不闻不问,直到赵奎以朝廷之名,解我兵权那天。从将军岭一路逃下来,方让郎俊侠去接她。”
    “没想到她已经走了。”李渐鸿最后说,“还为我生下了你。”
    “你后悔吗?”段岭问。
    “自然的。”李渐鸿说,“我常常心想,来日得追封她,可人已死了,追封又有什么用呢?”
    段岭玩着李渐鸿脖颈系着的玉璜,枕在他的手臂上,李渐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    “原谅我,若儿。”李渐鸿说,“你说,我不恨你,爹,我便当成你与你娘一起说的。”
    “不。”段岭突然说。
    李渐鸿一怔,低头看怀里的儿子。
    “你欠的还多着呢。”段岭突然笑了起来,说,“可得好好地活着,等到很老很老了,再说这话不迟。”
   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。
    “好。”李渐鸿说,“我答应你。”
    “击掌为誓。”段岭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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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援军已经来了!”段岭喊道,“顶住!”
    “援军不会来了!”寻春说,“从后院的暗道内走!”
    “不!”段岭说,“我知道我爹已经来了!”
    李渐鸿摘下头盔,披头散发,冲向琼花院,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。
    沿途到处都是尸体,亦到处都是打家劫舍、烧杀奸淫的元军,有人发现了他,手持长矛朝他冲来,李渐鸿一剑便将人斩死,更多的元军组成阵势,长矛林立,朝他发动了冲锋。
    “都给我……死……”李渐鸿怒吼道,“让路——!”
    紧接着李渐鸿拼尽全力,杀进了敌阵之中,杀出一条血路,不顾元军箭矢,冲向琼花院,到得后来,他的镇山河竟是无力拔出,杀到最后一人之时,他终于再坚持不住,摔在地上。
    足足一日一夜,雨终于小了下去,而后倏然间停了。
    毒素已蔓延到李渐鸿脖颈,他的右半身麻痹无法动弹,左手中仍紧握着镇山河,雨水顺着街畔涌来,冲刷着他的侧脸。
   遥远的前方,一声怒喝破开了静谧的夜。
    “他马上就来了!我不走!”
    那是段岭的声音。
    “我儿……我儿……”李渐鸿的嘴唇微微发抖。
    那声音仿佛令他活了过来,为他濒死的身躯注入了强大的力量,那力量破开夜空翻滚的乌云,现出晴夜之中灿烂的繁星。
    一道银河横空而过,伤痕累累的上京城中,千亿个水洼中同时倒映着这灿烂的星穹。
    他拄着剑,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门。
    一声机括轻响。
    近四十步外,一箭闪烁着寒光飞射,李渐鸿猛然转身,镇山河脱手飞出,打着旋射去,擦过那箭矢,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。
    刺客现出愕然神情,被镇山河插入胸膛,倒下。
    那一发冷箭则带着万顷强弩之力,悍然穿透了李渐鸿的铠甲,钉入他的心脏。
    李渐鸿高大的身躯朝后仰倒,带出一道血线,砰然掼在地上,激起飞溅的水花。
    “趁这时走吧,殿下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。”寻春催促道,“来日方长。”
    突然整个世界一片安静,琼花院内,段岭背靠院墙,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,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。
    不知为何,段岭的心在这一刻很静很静,他缓缓坐下,坐在院中角落里,背后一墙之隔,便是满布积水的长街。
    长街上,李渐鸿的鲜血从身上缓慢地漫延而出,顺着流淌的水流,浸润了街道。
  他睁着双眼,喉结微动,说着“我儿……”。
    李渐鸿想喊他,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,只有微弱的喘息,片刻后,他倒映着那繁华星辰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。
    段岭抬起头,看着银河,眼里满是泪水。
    “他会来的。”段岭哽咽道,“爹说了,让我等他,哪里也不要去……”
    他面朝琼花院内仍活着的人,她们的眼里同样带着悲伤。
    “走。”段岭最终咽下眼泪,双目通红。
    一墙之隔的长街外,李渐鸿终于闭上了双目,眼中那一点星光缓慢消失。
    他安静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银河中,犹如躺在那一道光辉灿烂的银河里,嘴角微微牵着,就像平日里所见他此生挚爱的儿子时温柔的笑意。
    七月初七,天孙织锦,将那铺天盖地的星河覆上他伟岸的雄躯。
    七月初七,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,银汉迢迢暗度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    七月初七,陈武帝李渐鸿驾崩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完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今天来记录一下从看文起头一次被虐到弃文的内容。
等哪天有空了,自己产个粮撸个视频啥的。
就算写不出来,幻想一下李爹和鹅子的温馨日常也是美美的。
另外,求粮啊!耽美不耽美已经无所谓了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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